Thursday, October 05, 2006

戏弄

       戏弄
    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。
   华丽的情思只是假象。
  他自妖梦中,完全醒过来。是一回戏弄。
         ——李碧华《霸王别姬》

 我不敢说我将要写下的这些文字可以称作为影评。《霸王别姬》不是容易解读的电影,或许是根本不能解读的。只是每年的那个日子,想起一些人,想起一些事,然后,想到《霸王别姬》。

 锣鼓京胡声中,这段陈年往事开始了。

 他是小豆子,他是小石头。
 天桥集市,他第一次见他。他被娘抱着,裹得严严实实的,露出女孩儿一般机敏、灼亮的双眼。他扮着猴王,狡黠地挤出一张鬼脸,还救场拍了一板转,讨得满堂彩。
 娘将他拖到门外,蒙住他的眼睛,手起刀落。一声尖叫,便也剁去了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依赖。
 睡大炕的第一夜,他说,你们别欺负他;他罚跪的那一天,他拿被子裹上冰冷的他;他唱“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”,他用烟斗在他嘴里搅出鲜血;他说会和他唱一辈子戏,他就信了,一辈子,少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叫一辈子!镜头怔怔,人也怔怔。
 师傅第一次讲《霸王别姬》的时候,他怔怔地听得落下泪来,师傅说,要从一而终。那一刻镜头以外有恍惚的厮杀声响。一切在冥冥中,早有安排——他是霸王,他是虞姬。

 她是程蝶衣,他是段小楼。
 一方台,一幕戏,梳妆打扮,一笑倾城;一亮嗓,一低眉,一声“大王”,风华绝代。
 然而她在戏里,他在戏外;她是妖,他是人。
 “蝶衣,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!”一辈子太久,他无法承载,他只是人。他要的不是戏,他只要一个妩媚风流的菊仙,他的妻。
 戏子无义,而蝶衣有情。小楼被日军所抓,为了救人,纵然有再多的怨恨,她也挺身而出。然而换来的,却是又一次的背叛。
 她还是被骗了。依旧是批斗场,她为师哥最后勾脸,专心地画过他的断眉。她要用这浓重的油彩找回昔年的霸王,找回她的小石头。可是,你看段小楼的眼,惊惶的,逃避的,他不知道这师弟是怎么了,从他有了菊仙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懂得她了,或者,他从来也不曾真正懂得过她。蝶衣的偏执、敏感、狂热与天真,他全都不懂得。霸王终究只是像霸王,他害怕革命,害怕被批斗,害怕丢了性命。他把她的前尘旧事一桩桩揪出来,那些她为他做的牺牲就这样成为他的批判。这个蝶衣曾深爱的男人,在满目的烈火和喧嚣里终于崩溃。有那么一刻,镜头仿佛窒息,蝶衣的脸,在残破的脂粉下面,惨白如厉鬼,她喃喃:“你们骗我,都骗我。”曾经说好要一起唱一辈子戏,曾经被教导要从一而终,段小楼说一句:“可那是戏!”沉醉了半生,痴迷了半生,“可那是戏!”要她怎么清醒,要她从何清醒?
 命运就是这样被搞错。

 她是虞姬,他是霸王。
 十一年后,再在一起唱戏。突然间,小楼冒出一句:“小尼姑年方二八,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。”蝶衣一如小时候那样接道:“我本是男儿郎,又不是女娇娥。”“错了,又错了。”小楼是无心。而蝶衣却也在那一瞬间崩溃。她本是只由回忆支撑的人,现在,连回忆也成了谬误,生又何以生?
 空旷的舞台,一束光。
 两个暮年的戏子演着一出亘古的悲剧。
 鼓点越敲越急,高潮在步步逼近。
 一个定格:一只手握在一把镶金嵌玉的剑上,剑锋的光映得那只手苍白无比。那是一把货真价实的剑。
 “嗖”,剑被迅速抽出。刹那间,画面全暗,只听的那把剑在一个停顿后,被重重的摔在地上。
 两三秒后,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叫喊:“蝶衣。”
 歌声响起,“往事不要再提,人生已多风雨。纵然记忆抹不去,爱与恨都藏在心底。”
 虞姬怎么演,也都有个一死。

 那一出《霸王别姬》,尘埃落定。
 淡入。淡出。
 ……极尽繁华,极尽沉重……

2005-10-1 15:21:4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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